那是個挺拔如白楊的少年,身上散發著陽光和草木的香氣,令她仿若一瞬闖入春天裡。他的手臂因奮力馭馬而肌肉繃緊,堅硬如石,但懷抱柔和,有煦暖的溫度。
潘寶璐驚魂未定,死死箍住方才救她逃出生天的這隻胳膊,身子仍止不住地顫慄,整個人蜷成一團縮在那人懷裡。
少年在她頭頂低喝一聲:「吁……」座下之馬去勢漸減。
這一聲聽在潘寶璐耳中宛轉如清歌。她生在將門,見過不少五大三粗的武將馭馬,卻從未聽過如此動聽的一聲「吁」。
她本來是害怕地緊閉雙眼,生怕睜開眼來,眼前晃動的還是那飛快退去的屋舍和混亂的人群。可因這一個好聽的聲音,心裡竟漸漸安定下來。
趙元侃低首,看著此刻如八爪魚般箍住自己的女孩,忍俊不禁。
因他年紀尚輕,皇帝並不要求他參加朝會。他估算著朝會結束的時間,前往丹鳳門等待趙元佐,想約大哥一起去蹴鞠。豈料今日朝會散得早,聽人說楚王往相國寺方向去了,便一路尋來,偶見潘寶璐馬驚,遂順手救了她。
他們身後,原以為自己也命不久矣的葉子及小廝、小丫鬟,看見潘寶璐被救,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將過來。葉子邊跑邊揮舞手臂大喊:「姑娘!姑娘!我在這兒!」
「那幾位可是姑娘府上的人?」趙元侃問。
這聲音似流水擊石,清明婉揚。
潘寶璐驀地睜開眼。
在此之前,馬背之上,她心中對這不開眼的老天滿腔怨毒。睜開眼後,看清頭頂那張臉龐的一霎,但覺天日朗朗,淺金的陽光帶著給予塵世的所有愛意溫柔地打在她臉上。
面前的少年頭戴軟紗唐巾,身著織錦紫襴衫,劍眉飛揚,嘴角噙笑。
潘寶璐迅速地掃過他的衣冠,低首一看,又見他腰系攢絲雙穗絛,懸以春水秋山羊脂玉佩,足上一雙嵌金線飛鳳靴映著陽光熠熠生輝。
潘寶璐心中無數念頭飛轉,似有千百雀鳥撲棱,嘰嘰喳喳,四處亂飛:華服美冠的俊朗少年,於危難之中出手相救!原來書上寫的那些俠義之士真有其人,只是書上的俠客多半是些滿面虯髯的粗莽大漢,哪裡及得上眼前這位美少年一絲半點?
趙元侃未見迴音,再一細看,見懷中女子面容嬌俏,正痴痴地看著自己。
趙元侃心道,她大概是方才被驚馬嚇壞了。也不曾在意,單手策轉馬頭,往回走去。葉子和丫鬟小廝此時也正好大呼小叫地趕到。
「姑娘!」葉子雙手合什,幾乎要在趙元侃的馬前跪下。
潘寶璐卻沒有下馬的意思,仍緊緊抱住趙元侃的手臂。
趙元侃有些哭笑不得:「姑娘可以鬆手了。」
潘寶璐暈乎乎地「啊」了一聲,方覺失態,慌忙鬆開手,用力過猛,又失了趙元侃手臂的支撐,身子一歪,眼看著就從馬上倒栽下來。
趙元侃急速探身,長臂一展,及時拉住了潘寶璐的手,另一隻手一拍馬鞍,腳上借力,抱著潘寶璐飛身騰起,一個漂亮的轉身,飄逸地落下地。
潘寶璐在他懷裡,但覺手被他拉著,飛升,旋轉。一時間天地陡然淡去,她心裡眼裡,除了這張英氣俊美的臉龐,再無其他。
潘寶璐更覺暈眩,落地之時,她借勢半真半假地虛晃著,暗自期待少年攙扶的手能多在她腰際停留一會兒。
「姑娘!」驚恐欲哭的葉子卻立刻衝上去,將她從趙元侃手裡奪了過來,「姑娘有沒有受傷?呀,衣裙都破了!方才還好這位公子路過,我求他救救姑娘……」
「別吵!」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葉子拖著離開趙元侃的懷抱,潘寶璐忍無可忍,扭過頭,綳著臉咬牙低喝。若非美少年在前,她真想將這個呱噪侍女的嘴給縫起來,手也綁起來。
趙元侃見潘寶璐已無礙,便欲告辭離開,一抱拳:「方才情勢緊急,在下如有冒犯之處,望姑娘莫怪。」
潘寶璐連忙轉過身,擺出端莊儀容,福了一福,聲音也修飾得格外溫柔:「多虧公子出手相救,否則小女子今日難逃血光之災,何來冒犯。」
趙元侃一笑:「姑娘安然無恙是最好。在下就此告辭。」
眼看趙元侃轉身欲上馬離開,潘寶璐情急之下揚聲喊:「公子留步!小女子還有一事相求!」
趙元侃停下手中動作,不解地望著潘寶璐。
可以……重新摔一次么……
潘寶璐心中暗嘆,然而這話畢竟說不出口,只得有些磨磨蹭蹭地上前,低眉順目,輕言細語:「公子今日救我於危急,實在有恩於我。敢問公子高姓大名,小女子回去告訴爹爹,改日備上厚禮,登門拜謝。」
趙元侃朗然笑道:「姑娘言重了,舉手之勞,不足掛齒。」說罷翻身上馬,策馬揚鞭,賓士而去。
潘寶璐又是失望,又是著急,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。
趙元侃跑出幾步,卻見潘寶璐所騎的馬噴著響鼻慢慢踱了回來,一眼望去,方才混亂的長街兩旁,商販們在收拾殘局,偶有幾個摔重了的路人,還坐在地上一邊呻吟一邊咒罵。
趙元侃打量了一下這匹高頭大馬,見它皮光水滑,鬃毛修剪得十分齊整,一看便知主人非富即貴,回想適才所救的姑娘容貌,也漸漸想起她就是曾在潘宅樓上公開擇婿的代國公千金。
這姑娘一副嬌生慣養的模樣,放著犢車不坐,卻來鬧市騎馬,當真累人累己。趙元侃暗自搖頭,撥轉馬,朗聲道:「這馬不是人人都能騎得好的,姑娘以後出門還是坐車穩妥些吧!」說完催馬而去。
潘寶璐本來見他回頭,大喜過望,忍不住不顧矜持往前踏了一步。聽他這麼一說,先是一愣,隨後心中泛起絲絲甜意:他……他這話,莫不是在關心我?
潘寶璐獃獃凝望趙元侃的背影,紅霞撲面。
那金紫少年郎很快消失在長街盡頭,俄頃,連馬蹄聲也遙不可聞。只有面前的滿地狼藉,以及如影隨形的葉子,提醒著潘寶璐剛才發生的一切。
「姑娘,奴婢的鞋你先穿著可好?咱們趕緊回去洗漱更衣吧。」葉子輕聲建議,見潘寶璐不答,又連聲喚,「姑娘,姑娘?」
潘寶璐低頭一看,才發現自己的一隻鞋不知何時已經掉落,白色羅襪沾染上了灰塵污漬。她連忙抓起腰懸的一面小銅鏡照了照,清楚地見到鏡中人影髮髻散亂,狼狽不堪。
再一想起剛才自己竟然這樣站在他面前,說了半天話……潘寶璐又羞又惱,跺腳連聲尖叫:「回家!回家!回家!」
趙元侃拍馬前行,卻不知趙元佐去往何處,忽然聽圍觀路人中有年輕女子頻頻提到「楚王」,遂低身詢問楚王去向,旋即策馬前往追趕,追出不遠,便見楚王府的儀仗朝著秦王府而去。
趙元侃正想上前,卻見楚王的革輅在秦王府門前停下,趙元佐從車中下來,在車前站定,朝車廂伸出手,一隻纖纖玉手從車內伸出,輕輕搭在趙元佐的手上。
大哥竟帶著女眷?趙元侃好奇心大起,隱於隊列後方觀察。
一名身形修長的少女利落地下得車來,對著趙元佐一福,趙元佐還禮,兩人簡單交談幾句,少女隨後朝秦王府走去,踏上王府門前石階時,少女回過身來,對仍立在車旁的趙元佐微微頷首,似是致意告別。
縱是隔著儀仗,趙元侃卻一眼就認了出來。
烏髮朱唇,長眉入鬢,目含秋水,不就是瓊林宴那日遇見的「探花」少女么?只是此刻她顧盼之間,似乎比當日那個雌雄莫辨的探花郎多了一些女兒家姿態。
一直待劉娥身影消失在大門之後,趙元侃方才收回目光,轉眼,卻看到與自己一樣目送劉娥的趙元佐。趙元佐站在革輅旁,在一眾侍衛簇擁之下,更顯長身玉立、器宇不凡。
這少女身著服飾並不華貴,住在秦王府中,難道竟是侍女不成?可一名小小侍女,卻又如何勞動楚王儀仗護送?何況大哥與她的樣子,似乎……兩人相識已久。
趙元佐走後,趙元侃一人一馬,仍獨自立於不遠處,靜靜地望向緊閉的秦王府大門,但覺下一瞬,大門會重新開啟,那少女猶著綠衣重戴,於門畔含笑而立。
他唇邊不覺綻開了一個笑,暗自低語:「來日方長,後會有期。」
翌日,趙元佐一早便前往秦王府,與趙廷美在後花園練劍。
趙元佐左右騰挪,身形矯若游龍,長劍上下翻飛行雲流水,卻鋒芒不露。趙廷美一直在旁執劍觀看。
趙元佐出生後,因趙炅忙於徵戰及政務,與元佐相處之時並不多,元佐從小便由廷美教導,因此兩人名為叔侄,若論感情,卻無異於父子。廷美對元佐傾注的心血,也遠勝於其餘皇子,而如今,這個他最疼愛的侄子,無論文采武功,均已足夠出類拔萃了。
趙廷美臉上神色漸漸變幻,突然看準一個空當,提劍直刺了過去。
趙元佐猝不及防,足尖猛地一點,往後躍開:「四叔,這是……」
趙廷美哈哈一笑:「劍舞得漂亮,只是臨陣對敵管不管用,四叔還要驗證一下,接招!」
嘴裡說著,手上卻未停,招招緊逼,趙元佐卻只是步步後退,拆招躲避。
趙廷美見此臉色一沉,厲聲喝道:「打起精神來,我可不會手下留情!」
趙元佐自幼跟著趙廷美習劍,但覺叔父對自己向來讚譽愛護有加,縱是年幼時偶有頑皮偷懶,也從未嚴厲呵斥。可方才那幾招,竟是力道十足,招招直奔要害。趙元佐站定,看向趙廷美,但見他神色不定,眼中卻並未真藏殺機。
趙元佐神色肅然,回道:「是,侄兒冒犯了。」說完舉劍迎上,兩人頓時纏鬥於一處。
趙元佐的劍術是趙廷美所教,出招走位,趙廷美自是心中瞭然。可趙元佐畢竟年輕,身形騰挪與變招極快。從元佐劍身傳來的肅殺之氣,竟讓廷美心中暗驚。兩人一時難分勝負。數十招過後,趙廷美已有力不從心之感,趙元佐逐漸佔了上風,看出他一處破綻,一劍刺去。趙廷美有些吃力地側身躲避,劍身擦面而過。
凌冽的劍氣隨劍身而至,呲的一聲,似乎斬落了什麼,趙廷美眼神驟變,奮力舉劍一擋,趙元佐的劍脫手飛出,嘡啷一聲摔落在地上。